太阳,日常生活中似乎不太容易引起人们的注意,甚至有时还会因为被其刺痛了双眼而感到些许厌烦。但当这个挥洒着光与热的庞然巨物逐渐占满三分之一的视野,苏寒所能感受到的只有敬畏和一丝恐惧。透过刻意调暗的舷窗,她仿佛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热浪和肆意冲撞的粒子流。她扭过头怯于正视。
“嘿,习惯了就会好的”她的身后又出现了一个男人的身影,后者的眼神突然变得柔和,“你只需要将它想象成一个聚变堆,只不过又大又亮。”
苏寒将询问的目光投向他。
“对了,我是临日工程的总工程师安德烈”他说道:“抱歉,苏博士,你恐怕暂时不能看太阳了,钨罩要启动了。”他做了一个“这边请”的手势,示意苏寒跟着他走。
正走时,苏寒感到脚下的船体发出一种震颤,如同野兽倒地的沉吟。恒星很快消失在了厚重的钨罩之后。
一:会议
起初,原始人们食用浆果,生啖血肉,以此补充能量;学会使用火之后,他们便开始收集木柴作为能源;后来从深深的地下挖出黝黑的煤矿,他们用它们燃烧发出的热驱动笨重的蒸汽机;再后来他们想尽一切办法从水中,风中,生物中,从渺小却惊人的原子里,宏大太空中投来的一缕阳光中,汲取能量。能源是永恒的话题,而如今对人类来说,它不够了。准确来说,是对于那些地球上拥挤的人,在水星,火星,以及在众木卫上刚刚落户的人来说,远远不够。而这不是某些人口中政府的无能,也不是宿命论信奉者眼中人的终结。这是人类必须跨过的一道坎。
但关于人类是否能团结一致的跨过这道坎,却是个未知数。至少在联合国议事厅中人们尚未达成一致。
戴森球派,首屈一指的大型企业凌日能源集团的一位副总裁正在慷慨激昂地讲话,“从上个世纪50年代直到今天,你们自认为聚变理论已经完备,但上百次的试验证明,即使G值大于一,你们也无法将其长时间维持在一个稳定的水平。简单来说,你们遭遇了瓶颈。”他顿了顿,近乎残酷的冷笑了一下,“而凌日能源的临日工程其技术水准完全在可接受范围之内,只要获批即刻可以开工。虽然耗资巨大,但这都是有待商榷且可以解决的问题!”他转向另外几位代表,带有几分嘲讽的说到:“想必各位应当十分清楚,多一分钟无谓的实验,就会多几个人挨饿受冻死去……”
苏寒此刻正坐在年逾古稀的导师身旁,不由得缩了缩身子。她深谙,这场会议注定会以聚变派的惨败结束。这么多年来,无数次的失败,消磨着苏寒对聚变事业的信心,使她不禁怀疑是实验模型的根本出了问题。
那人还在说话,“主席先生,我想您比任何人都清楚现在的局势,我们真的没时间了。”会议主席是个年迈的德国老者,他望了望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几分沉重地点了点头。“现在由总工程师介绍技术细节。”坐在一旁的安德烈站起身……
二:安德烈
他从小就喜欢太阳。幼年丧母青年丧父的他很冷漠,不喜欢与他人打交道。外表冷酷内心极度敏感的他,便成为了这个世上极易被感化的一群人之一。
而太阳无时无刻都在,春夏秋冬,透过云层,不冷不,恰到好处。在他悲伤难过的时候,阳光便挣脱云层照在他身上,投进他心里,让他觉得仿佛在被母亲抚慰。待到他察觉时已然无可救药的爱上了拉尼亚凯亚超星系团,室女座星系团,银河系猎户座第二旋臂,奥尔特星云偏北的这颗孤独的小恒星。他有时觉得这个世界很复杂,有时又很简单,简单到他只需将心血倾注在学业和太阳两样东西上面。
后来他听闻了临日工程,加入了凌日能源集团。有人说他是某种技术狂热者,实际上,他只是想和太阳近一点,这让他更有安全感。他之后登上了公司的探日科考船,那时,太阳周边还是并未开发的蛮荒地带。近距离的太阳一改慈祥的模样,俨然一副凶恶的暴君模样,但是安德烈将她狂躁的光和热一同打包进对后者浓浓的爱中。成为总工程师后,他决定将毕生奉献给和太阳有关的所有事业中去,只为接近、了解、探索有关她的一切。
眼下,他并不喜欢这种人物云集的集会场合,但工作毕竟是工作。他一边开始汇报,一边观察与会者,很快发现了另一个和他一样浑身不自在的人。她是谁来着?好像是姓苏,搞核物理的……
三:苏寒
在她的印象中,实验没有一次成功过,她参与过的,她缺席的,没有一次。所以根据控制变量,我无足轻重没有影响,她经常在心中这样嘀咕。但是她不能说出来,因为有很多人比她刻苦,比她焦虑,也比她痛苦,她觉得自己没有资格抱怨。但这并不妨碍她对整件事情产生怀疑:或许问题就在基础模型上面呢?或许托卡马克结构就是个没有前途的错误选择!但她不敢跟导师提及自己的看法,一是自己没有替代方案,二是怕自己承受不了重压。她记得亲友经常说:“你个年轻的女孩子整天泡在实验室里不累吗?”每当被问,她就感到非常之烦躁,不是讨厌问话人的刻板印象而是出于自己事业上的败北。
她时常在梦中遇见白天见过无数次的等离子体相互缠绕着流动,不同于托卡马克装置中整齐的环流。后来她才知晓,那是仿星器,另一个聚变装置的研究方向,虽不是主流但有潜力。她想试一试,但是她怕。她怕因研究走到一起的友人反目成仇,她怕自己的导师扼腕痛惜,她怕自己妄下决断漂泊天涯却最终无功而返,青春才华俱失。所以她也因此恨自己,恨自己的懦弱、寡断、无能。就像现在这样,自己和身边的研究人员们一样无奈懊恼,任凭聚变滑向深渊,而她永不能脱离桎梏。
会议结束了,大家开始向外走。门外走廊上安德烈向她挥了一下手,她没有注意,低着头跟随导师径直走向门外。
四:临日
太阳周围的一切跟日常所熟悉的是那么不同。
作为推动临日计划的最基本单位,凌日船身披重型复合钨甲。由于剧烈无比的电磁扰动与粒子流,飞船采用传统化学方式推进而非离子电推,飞船之间也不能使用电磁波沟通,只能采用目视引导,即使这种原始的交流系统也常被强光瘫痪。笨重的外形赋予了它们不同于这个时代的粗粝之美,使它们在远处看起来像是甲壳虫与萤火虫的某种衍生物,在漆黑亦或是白炽的背景上缓慢爬行。
水星上建有矿坑与冶炼厂,金属资源被源源不断的送往围绕水星运行的加工站被加工为有效部件。这些部件随后被高速运输船转运至位于水日拉格朗日点的空间站,经检验后再由凌日船携带,前往临日区进行凌日作业。工程最为繁忙之时,这条运输链就像蚂蚁搬运食物一样运作着。
临日区已围绕太阳建成与黄道面平行的环形骨架结构,这是临日计划Ⅰ期工程的一部分。后期计划将以该环为起初分步建成包裹太阳的完整戴森球结构。建设完成后,将会在结构内部铺设光电转换器,最大程度利用太阳的能量。整个工程必须以对称的形式同步进行,否则无法维持与太阳的引力平衡。
苏寒跟随安德烈步入近日太空站的休息室,感到几分疲惫。她和另外几位专家被凌日集团邀请观摩建设中的戴森球,其意义非常明显,这是想让他们输得心服口服。他们的目的达到了……她想,这一路上看到的一切,她越是震撼就越发沮丧。她一直想实现的可控核聚变本来就是来自恒星,而临日计划却能完全利用恒星的力量。想着想着,一阵酸楚涌上心头。但这一切显然跟眼前这位年轻的工程师毫无关系,她眼角挂着一滴泪,抬头看向安德烈。
安德烈有些惊讶,不过很快沉静下来,他望着舱壁外太阳所在的位置思考了一会,回过头来说:“有没有一种可能,你们还未投入足够的研究力度?”
苏寒想哭喊,想摔东西,然后与眼前这个人扭作一团,但是她忍住了,只是用一种幽怨的目光看着他。
“试试把聚变看做是自己生命的一部分吧,或是非常重要的一个人,然后再想想,你为他付出的,够多吗?”苏寒意识到他说话的全程都没有移动他的目光。
“然后呢?”
“然后用你自己的方式去追寻,不要在意别人,其他人只会干扰你。”
“说的好像你什么都经历过似的……我这样的失败你品尝过吗?”
“……”
苏寒低下头想要抽泣。
“不要忘记,‘当整个社会都需要的时候,聚变就会实现’”
他转身走出了舱室。留下苏寒在原地默默地,苦涩的,咀嚼着。
逮到双脚重新踏上大地之时,苏寒做出了决断,她辞去了现任的研究员职位,前往德国,希望能参与有关仿星体的研究。令她的意外的是,她的导师没有说些什么,只有无言的祝福……
五:无情的世界
世界上只有两样东西是绝对公平的:命运和时间。前者,谨慎的调整着天平两端的悲与喜;后者,以恒定的姿态向前推进,永不止息。
一开始还满怀希望的临日工程越来越像是痴人说梦。水星矿业的产值远比想象中要低,而即使采取了一定程度的防护,辐射造成的元件老化也比想象中要严重。不仅如此,维系凌日能源与联合政府合作关系的最后一根纤丝也即将绷断。
联合政府意识到,不谈戴森球那已经大不如前的成功率,即使建成了,太阳系的一切都将被其垄断。不论是出于这两个原因中的哪一个,联合政府都没有继续支持凌日计划的理由。
至于那些还在苦苦挣扎的人们,他们甚至没有余力去关注任何一个与他们命运息息相关的计划了。城市失去了生机,即使在还可以见识到绿植的郊外,那里也常常被逃难的人的尸体覆盖。自从工程启动,阳光就再没有透进任何一座工业都市浓厚的阴云之下。没有出路的情况下,仅凭剩下的人们想要恢复人类往日的繁荣则是一个遥不可及的童话。联合政府的一切赈灾计划宣告无效,人类的秩序在崩溃的边缘反复试探……
一个无异于黑夜的阴暗下午,凌日能源集团的总裁狂怒着离开了联合国大厦,他不知道那将是他最后一次全身而退。第二天清晨,联合政府就以非法占用公共资源的罪名冻结了集团的所有资产。与此同时,驻日警备队则迅速控制了所有近日空间站,召回了所有正在近日作业的凌日船。临日空间几年来第一次如此宁静,只是那依旧活力四射的太阳与未完成的巨构组成了一幅略有怪诞的图像。
空间站中,被暂时拘禁的人们眼中无神地瘫坐着的,他们实在想不到,自己准备为之奉献终生的工程就这样草率的结束了?
安德烈坐在一个角落,他的容貌没有太大变化,只是双睛由于长时间受强光刺激而患上了畏光的眼疾。此时他体会到了一丝很久未曾品尝的恐惧:假如要离开了自己的命中之地,他将何去何从?他不由得颤抖起来……
六:“当人类迫切需要的时候,聚变就会实现”
然而,许多人眼中已然失去的希望,在另一些人眼中又会再次燃起。位于中欧的一个地下实验室中,一群人正围观着他们的造物,一台可以带来希望火种的仿星器。初次试车刚刚完成。在一声声系统正常的电子报告声中,苏寒的心正悄然被喜悦所融化,她的头发中,操劳的银丝依稀可见。但现在不是庆祝的时候,摆在他们面前的,是最艰难也是最后的难关。作为更深层次模仿恒星的聚变机器,他们需要获得精准的恒星参数。其中一些可以仅仅通过从外部观测太阳便可以得到,另外的关键数据,苏寒打了个寒战,
“——需从内部侦破。”
会议结束了。
一阶段的工作完成后,苏寒动身去看望自己的导师。自从个人通讯服务崩溃后,他们就很少联络了。一晃眼六年过去了,这六年发生了许多事,她听闻凌日集团的覆灭但并不为此感到一丝快乐,因为她在任何人的眼睛里找不到一丝留恋。一路上,不少惨绝人寰的景象从眼前掠过。她闭上双眼。她越发想见到自己的导师,亦是自己的挚友,想他汇报自己的成果,向他倾诉,被他安慰。
她终于见到了多年未谋面的导师,只不过是隔着一块沉甸的石和一层厚重的土。她没有哭,就像曾经很多次那样忍住了。转身离开时,她注意到碑石的一角有一行小小的字。
“当整个社会都需要的时候,聚变就会实现”
她没有忍住。
啜泣之余,她突然想起了什么,回身开始狂奔。
既然答案要在恒星找寻,那就离太阳更近一点吧。
七:投星者
“预计后天上午会出现罕见的高强度太阳风暴,具体情——”年轻的助理关闭了新闻。
“安德烈,我们快走吧,很快这里就要没人了”,她凑上前去,见他无动于衷,又莞尔一笑 ,“回到地球我请你吃饭怎么样?加顿酒?” 她不知道如今地球的模样……
安德烈木然的看了看他,“你走吧,我还要待会儿。”
助理心中仿佛有东西碎了,像个小女孩一样哭闹着跑出舱室。
安德烈全然没有理会这一切,他的内心此时正被巨大的悲哀所笼罩着。真的要结束了吗?他用手摸着宽大的玻璃,仿佛能触及到眼前的烈焰 。他重新打开新闻,正在讲话的女声让他感到似曾相识。
“——请大家相信我们,剩下的研究人员会即刻赶往太阳,共同商讨获取太阳内部参数的方法,相信聚变一定能在短期内实现!”
突然另外几个人的声音突然响起,“喂,你干嘛?”,“这可是正式的直播现场,由不得你胡来!”“苏博士,赶快进车吧,这里不安全!”随后是一个沙哑的男音,显然是袭击者中的其中一个所发出的。
“你们一直在承诺,一直都在!!!”
歇斯底里的狂叫声渐渐被压制下去,安德烈抬手关掉了新闻。内部参数?这些年来对太阳的研究还不够彻底吗?安德烈在原地盘腿坐下,开始思索。一颗恒星的内部参数肯定要从内部获取,而派遣探测器?显然不现实,因为如今的人工智能还未发达到能自主探查恒星辐射层与对流层之间的约束临界值,不仅如此,太阳内部的辐射也会彻底掩盖对其发送的指令……那么,只有一个选择了。他站起身,将前额碰在舱壁上,对着太阳的方位悄然说道:“这是最终的时刻了,只有你和我,我们俩。放心,没人会打扰我们的……”
安德烈看上去冷漠,但是他知道自己的责任所在,他也深知自己向往的事物。很早之前他就知道自己扭曲的个性,虽然不是恶性,但也会带他渐入深渊。但是他没有挣扎,任由自己飞蛾扑火。没事的,他对自己说,这件事我不做也会有人站出来替我做,没有比我更好的人选了。事实上,他一直都在等着这一天。待到世界无法容下他时,他会另寻别处……
苏寒一行人到达空间站时,迎接他们的是漫天的警报声。
“发生什么了!”
“看那儿,我的上帝!”
一艘凌日船从不远处略过,引擎以最大功率开动,迎着太阳的光辉,向前。
“糟糕!是安德烈!”一名工人喊道,“我刚刚看到他在气闸室里面!”
苏寒突然间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她抓过通讯器,“安德烈!”“没用的,他已经进入临日区了,通讯被干扰……”
苏寒和同行的几人坐在空间站休息室里面,和几年前一样的布置,但掌管这里的人却一去不复返了。
“看来他是知道派活人进去是唯一的方法吗?”队长从沉默中发声。
“我们怎么知道他是不是想要帮助我们?也许是有什么阴谋——”
“不,安德烈不是那种人,他肯定是意识到了,不想让我们做这个艰难的决定!”苏寒突然抬起头说道,她的目光无比坚定。
这时,一名老教授清了清嗓子,“我之前有幸和小安有过一面之缘,他的眼神……唉,现在的孩子,真的是普遍缺爱啊,唉……”他将目光从桌面上移开,“不过他的心地倒是十分善良。我时常很疑惑,有他那种经历的人,长大无非是无能之辈,就是为害社会的因子,究竟是什么力量支撑着他的一路成长?”
苏寒看着远方,不断融入太阳背景,与其他舰只背道而驰的那艘凌日船,心中百感交集。自己和他相处的时间不算多,但每次都留下了极深的印象,包括他那挺拔的身姿和淡蓝色的眸子,还有哪一种说不出来的淡淡忧伤。
有时她能从他身上看到自己影子。
“假如他是真的为我们而牺牲,他怎么把信息传出来呢?”另一个科学家的提问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
“有办法。”苏寒有一只手扶住额头,淡淡地说。
“是的,有办法。”老教授也附和道。
是的,临近的太阳风暴将以势不可挡之势,冲破限制它的牢笼,为日彰显祂的力量,就像过去50亿年一样。但这次,它会携带一个重要信息,那就是安德烈用生命换来的临界参数 ,经过太阳折射界面的放大,虽然仍渺小但在汹涌的电磁洪流中占有一席之地。而人们将怀着谨慎与神圣的心,将这条调制过的口信翻译……
八:尾声
苏寒在床上辗转反侧。一部分的她期待着明天最后的聚变,那将标志着她的胜利;一部分的她竟有种说不出的负疚感。尽管安德烈的一去不回与她基本无关,但每当过往的一幕幕在她脑中闪过,她便悲恸不已。
她站起身去厨房拿了杯凉水,一饮而尽。
不知安德烈现在怎么样了,应该没什么危险吧?她想。
突然地,她盼望着日出,盼望着,再次临日。